人匠:“千般圣魔,只与你说。”

写在

[scode type=”share”]转自知乎(无色方糖)https://www.zhihu.com/question/39314386/answer/88531424[/scode]
[scode type=”lblue”]去年在《脑洞》中了解到无色方糖的,看到的第一个故事便是“人匠”,笔风,情节,人物都极佳。[/scode]
1.在我七岁的时候,父亲亲自斩下了我的左手。他说,做我们这个行当的,得有保命的本钱。那年我太小,哪里懂得这句话的意思。父亲说的行当,是人匠。世上有画匠,木匠,瓦匠,也有人匠。人匠的手艺,是罕有的手艺。不是精湛纯熟到极致,火候老道的人,是万万不敢提起自己人匠的名号的。这手艺的神妙,我亲眼见过。父亲的双手,像是有种魔力。他曾经单手拆下来一位老农的胳膊,断口处平滑如玉,没有一丝血迹。之所以用拆,是那个动作真的轻巧流畅,就像是摆弄木偶。他两指在胳膊上划过,被农具刺穿的伤口像是墨水一样散开,又消失不见。父亲反手轻轻一触,那胳膊又接了回去,浑然天成。他曾经给一个脑满肠肥的大汉瘦身,父亲手一打过去,那一团耷拉的肥肉就像是软泥一样滑落下来。他用指甲轻轻滑过,就能给你开添一个双眼皮。他轻轻敲打,就能纠正你绞痛的肠胃。我曾经问父亲,到底什么是人匠。父亲只说了两个字。“修人。”
2.我十二岁的时候,父亲拿来厚厚的一本册子,沉声问我“当不当人匠?”我当时的回答是,“当。”“好,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。好好读。”此后每日,我都会细细品读这本古书。书里记载的都是玄异的技法,我常常通读入迷,茶饭不思。我读那古书读了数月,感觉已经烂熟于心。父亲又叫我过来,一一问我。“那书有几章?”“十一章。”“第六章讲了什么?”“《离骨》”“做给我看。”我低下头来,用食指在中指的一个指节轻轻划过,一节指骨便呈在了手上。这样说来有几分诡异,甚至于恐怖。但没有丝毫痛感,也没有任何不适,指骨被完整的抽离出来,干净的像是一段玉玦。我中指轻轻一动,那指骨便又回到身体。父亲点点头,他蹲下身,直视着我的眼睛说“人匠可以修人,也可以杀人。心术不正的人匠夺人器官,取人性命,自古有之。你将来离家的时候,带上我那柄伞,以便与别的匠师相认。”说完,他让我闭上眼睛。用双手的大拇指划过我的双眼。我睁开眼睛,发现目力更加敏锐,甚至可以清晰点数手上的汗毛。唯独看不见父亲。
3.母亲是很温柔的人,跟父亲的严苛截然相反。从我十二岁那年,我跟她相依为命。她对人匠事情绝口不提,她是个本本分分的妻子,本本分分的母亲。但我是不安分的。十二岁的我,学会独立,学会家务,唯独没有学会怎么安稳。我在家闲不住,又是满脑子好奇心的年岁,总是问母亲各种问题。而母亲肯回答的甚少,只是反复念叨四字家规“心善,人善。”我闲的发慌,只好磨练玄妙的技法。偶然间,我突发奇想,自行构想了些需要双手并用的技式,然后又心凉下来,想起自己其实只有右手。我有的只是遗憾,不是怨恨。自那后,又过了平淡的四年。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早晨,我发现母亲抱着黑色的长筒站在门口,脸上满是泪痕。她哭的眼睛红肿,哽咽着问我说,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爹么。我摇摇头。母亲虽然没有富贵的出身,却是真正的美人,眉眼如画。那不粘脂粉的秀美气质,也不是轻易可得的。父亲则相貌平平,过人之处,也就是独到的手艺罢了。她说:“他当年背着这长筒,身上就两个铜钱,却也要买一个馒头给饿坏了的我吃。他舍了一切,把我从那里救出。你父亲修了一辈子人,唯独修不好自己。我知道你技法精湛更胜他人,但你最需要学是父亲的善。”我点头,不知道回答些什么。而父母曾经经历过什么,所说的“那里”又是什么,我全然不知。她抱着我,又要哭出来,她说:“你是程家的孩子,注定要游历四方。你十六岁了,我把这长筒交给你。里面有伞一柄,信一封,玦一块。我不懂这物件的用处,只知道那古训。‘遇危难,开伞。至境界,阅信。见故人,持玦。’我能给你的就这些。”我不知道母亲在哭什么,却也想跟着哭。内心要离家的冲动和热血在一瞬间结冰,我什么感觉也没有,什么也不愿意去想。只想跟着她一起站着。我呆呆傻傻的走出门去,母亲深深地鞠躬。我第一次见她这样伤心欲绝,她别过头去说“儿,娘很想你,但别回来。”
4.父母为我起名为善。我叫程善,也许是寄希望于可以万事成善。但我出门的第二天,便在山路见遇见了山贼。那是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,没想到最近也是山贼肆虐。我想起了母亲说的“遇危难,开伞”,便从黑色的长筒里抽出那长伞,墨色的大伞上面满是繁复的雕文,让我眼花缭乱。我从马车上跳下来,那一众山贼看了我的大伞,全都呆了。有几个胆识大的,气血盛的年轻人想要冲上前来,每当要靠近我这黑伞,都四肢僵硬,动弹不得,更近的就浑身抽搐,痛苦不堪。“别动!”那山贼的头子呵道。“是程家的黑伞,都不想活了?再近一点,就要变一团烂泥喂给猪狗!”我看那几个山贼面色实在是苦不堪言,于心不忍就把伞合了起来。但即便如此,有几个气力弱的还是步履蹒跚。我又只好把黑伞收进长筒里,那几个人才恢复如初。头子走了下来,满脸堆笑的看着我,让我满身不自在。“程家的少爷,皇城里面据说有大恶作乱,去那里做什么。”我回答说“听闻圣上寻找天下能人异士,聘金不菲。我去那里,讨个生活。”“小少爷呦,程家人哪里还需要讨生活。”头子说完见我面有愠色,便识相的走上山区。只是那人,走前细细地打量了我的左袖。想必他已经发现了我没有左手,我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。只是我渐渐发现,只有一只手的情况下,的确有很多技式使用起来相当不便。如果那山贼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,可能是个麻烦。等山贼都走后,车夫突然从马上翻下来,然后开始放声大笑。是个身材娇小,面容俊秀的女孩。其实,自从父亲轻划过我的双眼之后,我的目力精锐,已经不能以常理考量。我早早透过她的面纱看穿她的相貌,只是没有说穿。“小屁孩,没想到老娘我是个女的吧。”我微笑着点头说“没有。”“你不出手,我就把那几十个人全都放倒啦。”我又笑着点头,配合着说:“有女侠护佑,我当然放心。”我这么配合,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切入主题,满足她的好奇心。“小子,你那伞挺有意思的,能给我看看么。”
5.她叫明彩,自称是武功最好的画师,画工最好的侠客。她乔装打扮,竟然只是为了能顺利上山征伐山贼。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满脑子江湖梦的丫头,会甘愿当一个宫廷画师。但事实就是如此,就好像曾经最讨厌礼法的我,要进入皇家这种循规蹈矩的地方。程家的名声不小,但大多都是民间的传说,已经与事实相去甚远。所以听说我是程家人,还以为我有什么夸张的威能。但我说道人匠的技法的时候,她还是很是吃惊。而我把她的左臂像车轴一样轻松旋转了两圈后,她差点吓得晕死过去。我说“这算什么,要是我想,都能把我胳膊接在你身上。只是一是我只有一只手,很不方便,二是父亲当年明令禁止我这样做。”她对我的左手相当感兴趣,因为民间都说,程家有着天赐的双手,但是到我这里只有一只。这个问题,我没法回答。十六岁的我涉世未深,阅历尚浅。有明彩这种同龄人相伴,是为数不多可以缓解心头焦虑的事情。只是明彩不时提出的问题,常常让我哭笑不得。“程善,你可以把我变美喽?”明彩很兴奋的问我。我回答说“可以是可以。但是你挺美的啊。而且给人更易面貌的技法是最考验人匠经验的,像我这种毛头小子,当然是不敢做这种细致的活,而且…”而且,我只有一只手。“好啦,我是不会难为你这种小毛孩的。”明彩摆摆手,满脸写着刻意的大度。“我是在想,程家人把另一个人塑成圣上的身躯和模样,是不是可以偷梁换柱呀。那还得了?”
6.我们在路上走了数日,又在皇城的客栈住了两天。她全然不怕我,不但不怕,还很泰然,甚至是放肆。总是挑衅我让我开伞给她,我都拒绝了。我说,你画幅画给我吧。画的好了,我便给你开伞。她笑了足足有一刻,止不住。明彩作画的时候问我,说:“你们程家人可以化男女老少,胖瘦美丑,这画像到时候也不尽然像你啊。”我说:“我喜欢我这张脸和身体,是不会改的。再说,又不是画我。”“这画像不是画你的么?”明彩有些疑惑。“当然不是,我要自己的像做什么。我要你的画,我想看你。”明彩的脸红透了。她沉默下来,安安静静的为自己画了一幅。那时我还没懂,人可以修成画,画却不能化作人。“像,真的是太像了。”我看着那幅画不禁咋舌惊叹。“我画自己,想不像也难啊。”我知道,明彩这谦辞是站不住脚的。对于画师来说,画他人像,抬头就能看见,那人若是好好配合,神态动作又不曾更易,当然容易。而明彩只是对着这张无暇白纸,凭空从脑海里画出自己。明彩端着那画像时,就如同持着一面铜镜一般。可能是我见识太少,但在我眼中,这种画工说是绝世无双也不为过。明彩作画时那种入迷痴醉,也是我之前见所未见的。我忍不住连连称赞她,她终于也有觉得害羞的时候,连忙避过身去。我问道“明彩,你还有没有别的画,拿来给我看看。”她点点头,从自己背着的木箱里抽出十几幅画卷。其中花鸟,草木,男女老少,鸡犬牛羊,无一不活灵活现,细致入骨。只是这山水,楼宇,顽石,连云,晴空却显得单薄失色,空洞无味。与之前说的那些,画工相去甚远。我仔细端详,不禁发问:“明彩,为何你画活物妙不可言。但是画其他的却如此苍白?”明彩没有回答我,她只是莞尔一笑。
7.从客栈离开时,掌柜的特地来嘱托我们二人。他说“听闻现在皇城不安定,弄得是人心惶惶。有大恶人!”我问:“什么恶人?”“程家!”他说完这话,明彩忍不住瞥了我一眼。“程家?”我反问。“就是,就是程家”掌柜的说到这里,战战兢兢,声音发虚,摆手让我靠近些。他低声说道“现在有个程家的大恶,在城里,找那身体健壮的小伙子,面容俊美的姑娘,拿去做‘人模子’。”明彩憋不住好奇,她问:“人模子是什么?”“小姑娘你不知道,那程家把人一掌打成烂泥,皮,肉,骨分的清清楚楚。好的心肝脾肺,全拿去给达官显贵用。貌美姑娘的皮囊,都留去换给宫里的妃子。你生的俊俏,更要小心才是啊!”我们走出客栈后,我沉声说:“要是我找到这恶人,就拿程家的古刑伺候他。把他头颅拿下来,保他不死。再去他的舌头,让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”我看到明彩惨白的脸色,露出笑颜说:“我也只是听父亲说起的。这古刑曾经是处置违反家规的族人,但至今不知过了多少年月。程家人也渐渐不再过问世事,那严苛的刑罚也就废弃了。”我们两个走了良久,一直相对无语。她欲言又止,让我心里不太安稳。我们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路口,再往下,就不同路了。 明彩尝试着笑了下,笑的很浅,她说:“记得我说过什么吗。我怕的是,你技法太过神妙,若是进了皇宫,是宫中人身上的肉刺。他们要是不除了你,也会利用你。”“你怕我作恶?”“你是白纸,我怕被染了色,在上面画了些妖魔。”“女侠去哪了?你这时候又像个弱女子。”我只好这样避开她的话锋。她别过头去,又转回来,那神色又像是曾经的明彩。“小子,过了这个路口就没有本女侠罩着你了。你好自为之吧,哈哈。”眼看我转身就要走,她一把按在我肩上,说“别忘了,那天我给你画像,你答应给我开伞的,想反悔?”我摇摇头说:“哪里哪里,明女侠的约,我哪敢反悔。只是这伞高大,在那屋里不便展开。你站远一点,我就开伞。”明彩离了我有四丈远的时候,我喊道“别逞能,要不要再离得远点?”“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,区区一把破伞,不能奈何得了我!”我便放心的把黑伞打开,古奥的花纹覆盖了我的视线。“好了么?”我问。没有回答。我合上伞的时候,明彩已经跑远了。她是习武之人,我知道。在这小路上轻巧无比,如蜻蜓点水。但我还是一眼看见她在那路的尽头,一边飞奔,一边哭。我心海里惊起涟漪,只在想,她哭什么呢。
8.那年我十六岁,缺了些责任和担当。想的,都很浅。所以我不会太在意母亲为什么会哭会那样伤感,明彩为什么要跑要不辞而别。即便在意,也很快被时间冲淡,在意几日罢了。明彩在那里跟我分道扬镳之后,我自己向着皇城的内城走了一日。路上的我突然惊觉,一时间差点要叫出来。这丫头,该不会对我有点意思吧。我摇摇头,决定把这些念头抛在脑后。我当时一心想着入宫,只想着要找到那程家恶人:如果皇城里有恶,那宫中一定有大恶。就好像天下有恶,则居高位者中必有大恶。内城近在眼前,那里的小门是我进宫的入口,远处只看见几个身披甲胄的护卫。我的确是不懂武艺,所以当他们看到身材纤瘦,体质文弱的我相视讪笑也是理所当然。领头的护卫把佩刀按在桌上,上下打量我,又瞧瞧我左手的位置,摇摇头说,你,活脱脱一幅残废样,能会点什么呀?我深深鞠躬说,兵爷,小弟武艺稀疏,只涉猎了些旁门左道。说完,他们又是一阵哄笑。我只好右手轻轻一指点在那领头的额上,说“失目。”那人的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,空洞的双目像是干涸的井口。众人惊慌大叫,有抽刀咆哮的,有瘫倒在地的,有面色苍白的。我手一离开,那人又恢复正常,止不住的粗喘。他大汗淋漓,言语颠倒,像是失了魂。我又一次鞠躬说“各位兵爷,麻烦行个方便。”领头颤颤巍巍的递给我一个黑铁腰牌,说:“进去之后…,找…,找王总管。他会好好安顿你。”他慌张的看向我,眼神却不觉间锁在我背后的长筒上。我道谢之后,走入城里。恰是秋风过境,我身形不稳,像要化在风里。一众护卫,只远远观望,无人敢上前一步。大概,恶人,以恶慑。
9.我见王总管的时候,正听见他在训斥手下的侍女。“你干活再这样毛手毛脚,小心被罚去‘废人居’!”那侍女听罢大骇不已,吓得花容失色,连忙跪下要自扇耳光。王总管看见我来的时候,一手扶起那侍女,轻声吩咐这般那般。那侍女抹去泪痕,小步走到我身前行礼。“大人请跟我来,‘异人居’就在不远处。”我微笑点头,与那侍女走了稍许,见四下无人就低声问:“姐姐,我好奇那‘废人居’是什么去处?”侍女满脸惊惧,她看着我退了半步,说:“大人,那‘废人居’里面可不单单是废人,尽是些妖魔。”“我只是打听而已,并无他意。”侍女环顾了片刻,与我耳语道:“听闻里面有什么单眼的老头儿,四腿的妖婆,无嘴的异童。前几日有几个姐妹去里面清扫,活脱脱吓得昏迷了两三日。”我面上不惊,心里却起了阵阵波澜。这些所谓的妖魔,听着都像是程家的手笔。人匠可以修人,自然也可以害人。跟我猜的别无二致,让皇城百姓人人自危的大恶,应该就在这宫里。“那姐姐知不知道这‘废人居’怎么走?”侍女面露难色说:“奴婢不敢说。”我语气和缓地说:“那我也不为难姐姐了。世上哪里有如此畸怪之人,估计只是相貌生的奇异丑陋,以讹传讹罢了。姐姐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她点点头:“奴婢也希望是如此。”她将我送到异人居便离开去。我见她走了,食指在右眼上一扫,一个眼珠落到我手心里,温润如古玉。我闭着右眼,将那眼珠向天上轻轻一抛。只见我的视野随着眼珠忽地上升。天地宽阔,万象大千,尽收眼底。这内城的宫苑,草木,行人都在我惊人的目力之下。原来如此,这废人居的位置当下就被我摸个通透。我一手要接那坠下的眼珠,那眼珠光滑通透,我险些没有接住。幸得周围无人,否则定要被这异景吓得昏死过去。说起这抛眼珠观广袤的技法,是我曾经脑子一热的产物。实际用起来,条件很是苛刻。一则是你的目力要足够敏锐,否则就算眼珠在高空也未必能看清。二则是偶尔会借不到眼珠,虽然人匠的眼珠的确是不会被摔坏了,但没准也会找不到的。最后,我站在异人居门前许久,安眼珠。
10.异人居,有一条规矩:不许与其他异人相见。每日从自己的房内走出,必须带上宫里配的斗笠和面纱。以我的目力,可以阅他人面容,但还是不许交谈,不许递物。呆了三日,内心的疑虑尤甚。虽然说是用来招待各路能人异士,但是既不许相见,又不吩咐所谓事宜。日夜闲散,与其说是招待,更像是牢狱。终日焦躁后,一天夜里,我从异人居溜出,按照所记的路线去见侍女口中的“妖魔”。如果侍女所说不假,那可能真的有魔。最大的魔,是人。我披斗笠,戴面纱,倒夹黑伞,穿行在夜色里。冷月孤照,四下无音,寂如坟墓,只有脚步声回响。靠近那废人居的时候,面前朦胧有一个暗影。是活物。身形如同羊马,四足着地,步履迟缓。但我的确没见过那样的羊马,只得靠近细瞧。我却没料想,那是人。是一位老者,双臂处被替换成了扭曲的两腿,嘴的地方变的平滑无物。他的身躯只能这样匍匐在地上,脖颈僵硬到无法抬头,也看不见这月景。他终于发觉有人靠近,奈何发不出声音,只能在鼻腔里惊慌的哼哼,在浑浊的双目里透露骇意,身躯止不住的战栗。我心中一颤,把黑伞向地上一点,说:“老人家,不用害怕。我没有恶意。”老者显然已经很难相信人,还是止不住的退去。我蹲下身来,把头深深的沉下去说:“人匠不善,是我程家之过。”我把右手轻按在老者后颈,又抚过老者鼻下。我说:“您现在已经可以抬头,讲话了。”老者又惊又喜,眼中含着泪光。他激动地发抖,想抬头看天。只是我为他新开的口很粗劣,而且他已经许久没有讲话了,只能呜呜地说着:“谢…”只讲了一句,那老者便佝偻着身躯咳起来。我拍了拍老者的后背,右手顺着脊骨摸下去,说:“您不用太急着讲话。虽然我给您开了口,但是你喉嗓已经受损大半,加之体质虚弱,已经不方便讲话了。我只问您些问题,‘是’便点头,‘不是’便摇头。”刚刚摸了这老者的身骨,不单单是四肢和口做了手脚,全身多处器脏,静脉,筋骨都已经被折腾的混乱不堪。这老人必定痛苦万分,生不如死吧。这样折磨人的手段,不单单是人匠,还要够残忍,够熟练。这样的程度,我已经无能为力了,随意施技,只能徒增其痛苦。即便是父亲在此,也未必能修好这位老者。人匠虽能修人,却不能修尽一切人。我问:“把您变成这样的,是宫里的人么?”他点头。“您见过他的面貌么?”他摇头。“您变成这样有五年么?”他点头,然后微声说“七。”我看他神情痛苦,看来是回忆起当年梦魇,也不忍心再问,只好说:“老人家出来,是为了看月么?”他点头。我把黑伞抬起,问:“您还有什么心愿,讲给我吧。”老者终于含笑,却又热泪两行,他支吾着说出二字:“赐….死。”我已经猜到他的愿景,便站在老者身旁,将那大伞张开。雕文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诡丽,黑伞下老者霎时间化为一滩肉泥,片刻后又散作血水,终成为腾腾的红雾,如朱砂飘起,附在伞的纹路里。生而无乐,唯死求欢。我转过头,急忙把伞合起,那偷看了许久的侍女忍不住惊叫。
11.这是给我带路的侍女。我问她,姐姐,看了多久了。“奴婢知错,奴婢有过,求大人饶我……”她跪下身要给我磕头。我连忙扶她起来说:“这位姐姐,我想你不就寝,来这里游荡,也多少是对这废人居放心不下。我只想问你,刚刚那老者是何人?”“奴婢不知。”她说完开始抽泣,哭的接不过气来。“我不害你。”我说着一手搭在她肩上,轻轻发力,只觉得她肩骨有异,右臂虚软。她急忙从我手中挣脱,又要给我磕头。她眼神飘忽在我那伞上,大概是畏我这黑伞。我把伞被背过身去,说:“姐姐,你身子有没有哪里不适?”她摇摇头,愈加是害怕的发抖。我眉头微皱,只得说:“罢了。我不强求,也不难为你。我只问你姓名,能讲么?”她点头,终于肯站起身,说:“小女子有一贱名温良。”温良不说,我却能猜个三分。她藏匿,她心虚,她欲言又止,她定然对着宫中的诸多怪事有所了解。只是她的确怕,又有难言之隐。我断定她不到处声张所见之事。所以我再没问她,各自分别。被温良弄出了些声响,我恐生事端,又回到住处。自那后,我门前的侍卫,又多了六七人。但我依然相信,这事与温良无关:否则,我早就不是这般下场。朝中人若是听闻有一把杀人不留痕迹的黑伞,即便不招惹奸恶之徒,我也活不长久。我这次彻底找不到这监察的疏漏,像软禁一般被关了半月有余。夜里我躺在床上,思绪是惊涛怒海,搅的我寝食难安。我坐起身来准备开窗,却看见窗外有个蹲着的人影。透过窗间的缝隙,我大致猜到了这来客。我说,你怎么跑来这里的?一边放她进来。明彩满身血迹,肩上还有一道极深的刀伤。她从台上跳下,打了打身上的尘土说:“有个侍女,秀气模样,告诉我你待在这里。”我叹息,又摇头说,我问的是门前的侍卫,你怎么过来的。她漫不经心地答:“我说我是御用画师,要进来逛逛。他们非不听。我只好跳上屋顶,没想到屋顶上还有三个带刀的,让我放倒了。”她说的轻描淡写,但我终究是放心不下。我右手各轻点了她锁骨,右肩,右肘说:“砍伤,刺伤两处。骨损一处,筋损两处,右臂差点断掉。再严重些,我也修不好你。即便现在这样,要修你也要一个时辰。”明彩站的不稳,不由靠在墙上,从腰间抽出几排画卷说“我没事,我是来给你带几幅画的。”我只轻瞥了两眼,有轿子,椅子,花瓶。都是些宫中普通的物件。但细瞧才觉得有异。“等下,明彩。这都是你画的?”“当然。”她的声音有点干瘪。“你什么时候把死物画的这么好了?”她没回答,我这才发觉明彩面色惨白,嘴唇青紫,倒在了墙角。
12.天色渐晚,日光昏黄。她的伤比我想的还重,甚至痛及筋骨,脏器也有轻微的淤血。我花了足有三个时辰才修好她。最后实在太过疲倦,我直接在床头睡去。我梦见明彩,见到的是一片雪白,白色的柳叶从我面前像素湍一样飞过。我听见明彩在我身旁清唱,唱的是我没听过的曲调。那唱腔如泣语,却又带着几分洒脱。她的声音简单真挚,一字一句唱道:自有智,自有惑,辨得物与我。百种阳,百种阴,化作天地和。不见善,不见恶,唯留因和果。千般圣,千般魔,任由他人说。这曲是什么?词又是什么呢?到最后,我满脑子回荡的都是最后那句“千般圣,千般魔,任由他人说。”沉醉之间,却已醒来。我醒了时,明彩就坐在床边。其实我是很想问那天分别之后为什么要哭的,更想追问那梦中的曲调。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。她先开口问,你身子,还撑得住么。我说,我当然撑得住,这都是末事。我给你讲件大事,希望你不要怪我。她说,你说说看,我也先听听看。我指着柜子说:“侍卫被打伤,宫里严加戒备,我这里也被搜查。为了把你藏柜子里,我当时把你拆了。”“拆了?”“就是拆成若干块,成一摞。然后…,堆起来。虽然不告诉你,你也未必知,但我还是觉得不该瞒你,况且…”她瞠目结舌,半响说不出话来。明彩摸了自己浑身上下,然后指着我,我连忙示意她小些声响。“你摸了我全身!”我没想到她竟然着眼在这点上,哭笑不得说:“这倒是其次,只是我单单觉得把人四分五裂,有违天理。而且不是隔着衣物么…”“我倒觉得蛮有趣的…。”“这可不是什么趣事啊,明彩。”我摇头讲“父亲曾说人匠里有先人为了避难,自己拆分血肉筋骨藏匿起来。虽然最后被他人恢复,却受不得被拆解后那种状态,终日恍惚,郁郁而终。”她显然没能听进去我的说辞。我拿起那画卷问:“那接着说点大事。这些画,到底是什么来由?”“的确是我画的,是我当上宫廷画师后,所画的一些宫中物件。”“但你根本不会画死物啊。”她跳下床,然后笑着讲:“所以那些都是活物啊。”我不禁悚然。“你是说,这些曾经都是人?”我问。“是人,而且他们现在还活着。”“这不太可能,如果把物件镂空,以人匠的技法把人切分软化,将之注入。或者为人蜕皮,置入某个物件里,让血脉经络和外物长在一起。这两种难度都很大,而且就算能成,这人也活不了多少时日。”“那你看这张。”明彩从袖中抽出一张褶皱的宣纸,上面潦草的画着一个人形。是我那夜里化进伞的老者。我问:“你也见过这老者?”她说:“在夜里曾见过一面。时间太短,只画了个大概。我拿这纸问过一个侍女,她说这老人要去当‘椅子’,只是体质太差,没当成,成了所说的‘废人’。”我半响无语。到底是怎样的人,要将人抽成模子,做成椅子,弄得分崩析离,生不如死?要这样违天理,逆人伦?这宫里我见过的人事有多少,未能的认识又有多少?我触到的恶可能只是河川,未见的恶也许是汪洋大泽。心口有一团火在灼着,烫得难受。我凝思了片刻问:“你一直在说的侍女,是不是叫温良?”明彩摇头说:“不知。我当了画师后,是那侍女来给我送纸墨。我便问她见过一个身背长筒,略显纤弱的男子没有。她便说你在这里云云。我又给她看了一眼那老者的像,她告诉我这是废掉的‘人椅子’。”现在我心中有了个大概,明彩见过的侍女定是温良。但温良不肯把她所知向我全盘托出,却肯一五一十的讲给明彩。要说信任明彩,她与明彩也不过一面之缘,萍水相逢,又难说有什么情分。若是她在明彩身上另有他求,比如一直想图一幅画,没准倒还说得通。因为明彩画起活物来,倒是精妙的可怕…想到这里,我扫了眼床上散落的画卷,问起早有的困惑:“明彩,你只会画活物,有什么缘由么?”“我要是问起你的伞为何如此神妙,你有缘由么?”这是在讲她的笔不同寻常么?我还没理顺个中道理,却见到她有点失意地看向我,眼眸里藏了些落寞,只是脸上强挂着笑言,还像是与我打趣。我这才发觉。明彩赌上性命来见我,又守了我一日。但我却连半句关切也没给过她。
13.今晚,要再去废人居一次。起码要弄个彻底,弄个明白,直到让我心安。我提出这个决案的时候,明彩对我佩服非常,说我看起来弱不禁风,没想到依然心怀天下。我说,我的心哪里怀的住天下呢。我不自欺欺人,我明白。这天下是应家的天下。我只是一块瓦砾,一片泥壤,一颗棋子。我尽力翻搅这池底,充其量也只是死水微澜。天下里有多少恶事,我触之不及。但这宫中种种,放任不管,终有一天要惹火烧身,把我和明彩焚为灰烬。丑时初,便起身。“丑时是侍卫更替, 屋顶上只有一人。见面之后,只要让我的血沾到侍卫肌肤,我能让他气血逆行数息,他经脉胀痛而不能动,你我就逃出。”我这样讲。明彩是一个挺容易劝和被说服的人,起码我目前还这样想。我给她了讲了些小时候的趣闻,要不是我捂住她嘴,她能笑得把大殿里的侍卫都召来。我心又放下来,回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这样自在惬意的聊天。我都忘了,自己在忙什么,求什么。生而为人,成而为匠,又能代表什么。万千善恶,又有多少瓜葛。我都不愿想。我想的是,能这样闲半个时辰,就闲半个时辰。哪怕下一息,要见血光,动刀兵。她也给我讲了些她初入江湖的所见,说她骑着马跨了多少山岭,画了多少人家。说她被江洋大盗劫了银两,还不忘给人家画像。说她曾经饿过三日三夜,看见客栈的美食差点把不住碗筷。她说,家传人匠,有祖传口诀什么的说来听听。“哪里有,只有天天念叨的‘心善,人善四’字家规。还有什么玄之又玄的古训,让我到什么境界,见什么故人。”我答道。“古训,这种没灵气的东西。我编都能编个十几句呢,不过是什么道法自然,天地轮回,人心善恶的老话。”的确,明彩说的也确有道理。我没反驳,只顺着她说“明女侠,你说的也在理。可惜你不是古人,所以你说的只能是‘今训’,又有多少闲人肯听?”我话音未落,已经听见屋顶上细碎的脚步声,那是侍卫交接。丑时到,暗云蔽月。这是再也闲不得了。我以眼神示意明彩,她心领神会。我伸出右手,垂下几滴暗红的血让明彩用牛皮接着。明彩跃窗而出,身形矫健,只听见屋顶传来三声轻巧的踏步,又归于沉寂。“上来吧!”她探下半个身子,向我兴奋的摆手。我武艺不通,行动迟钝。在屋顶上翻上翻下也是温吞水,全然没有明彩那样得心应手。费了些功夫才从异人居离开。我说:“刚刚让你拿侍卫的刀了。如果这次去废人居有什么不测,你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这黑伞砍断,然后再把我右手戳穿。”明彩暗暗瞥了一眼我背着的长筒说:“程善啊,程善。你这黑伞的确是个宝贝,可天下的宝贝又不是只有你这黑伞一件。”我笑问:“听明女侠这么说,应该是见过更加珍奇之物了?不妨拿出来看看?”她却跑开来,说:“快走吧,一会就要天明了。哪天穿给你看。”穿?是一件衣物,还是靴子?我本以为她那画笔有精妙之处,才致她善画活物。难道还另有原因?我反复回想明彩穿过的衣物,既没有太过华美的样貌,也没有什么不凡的功效。所以应该是我还没见过的衣物。我再没过问,与她一齐跑到废人居门前。我拉着明彩侧身到门一旁。我在她耳旁道,里面有人要出来,很多人。晚秋风起。然后我们两人听见了里面凌乱的言语声,嘈杂纷乱,弄不清次序。“活着的还有九十七人,都带到后殿。”“你怎么跟来了?这不是你这女人家该来的地方,快回寝宫,老实睡觉!”“你们几个别搬那骨肉了,全都堆在那边便是。”言语声只持续了片刻,又是沙沙的拖行响。然后我听见簌簌的颤响,像是万木成枝从地上攀过。我们两人一动不动,静着藏了些许时候。直到死寂。大门依旧敞开,只是夜色太深,周遭的景致都像蒙在墨里。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,房宇都被拆了去。只有“这天色太暗了。里面的景物我能看见,你应该看不太真切。”我拦住要上前去的明彩说。“你拦我做什么?我护着你还差不多。你看看,这里面有东西么?”我说,只能看见石砖。“这不对,石砖上都是脚印,还有拖行物件的痕迹。这里的人和物都被移走了,就是刚刚的事情。 ”我眉头紧锁,在目力所及之处尽力去看,看每一个错过的细节。明彩的每种情感,都盛满到装不下,溢出来。所以我一眼就看破,她的不安。她快步走上前去说:“这砖下面有东西,你要来看下。”我右手按在地上,一路沿着石砖的缝隙擦过。到了明彩身旁,近乎惊的不能言语。“这地砖下有血肉,血肉下又有经脉。这地下有大东西,东西上有还有筋骨百千……”我一边摸着,一边在心里估量着地下的东西。不可能,没可能的。这地下是血肉与土长在一起,人的脏器混作一团像是根茎深深埋下,筋骨如同枝叶潜在土中。明彩走到大院中央,愣在那土堆之前。“程善!这土堆…”她还没说完,又听见簌簌的颤响。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躁动不安,要破土而出。我终于警醒,然而步伐已经跟不上炙痛的心绪。“是手!地下有手臂!”话音未落,那些石砖一一被撬动,发出沉闷的碰响。无数只手臂相互接连,盘错着从地下窜出。它们肆意生长,从每一个石砖下面死死地抓住我和明彩。我和她转瞬间被拉出十步之遥,那些手探上我的双腿,腰腹和肩膀。一股蛮力在狠狠地把我向后拉,接下来,就是我被更多的手抓住,像是被锢上无数的枷,然后被扯到粉身碎骨。我右手成掌,依次斩过身上的手臂,被我斩过的就像蜡一样断掉又缩回去。“明彩!不要用蛮力挣,这手里面有人匠的血,那些手都是化骨,脱血的技式!”我跑过去想要救明彩,却发现她右臂已经被几十只手死死锁住,她借着腰腹的力,还在苦苦支撑。如万蛇缠身。若是再迟一息,怕明彩要被化作一个空皮囊。所以我一掌从上至下斩了下去,掌锋切过那些残臂,她身后的长发,她的右臂,最后从她右脚的脚踝处离开,她就这样被我斩成几段。像刀斩乱麻。
14.明彩终于脱出,我把她背着,在我肩上轻的感觉不到分量。我狂奔着,探过她的身体,心中一阵凉。到底是用多少人的血肉铸成的那万千邪手?到底用了多少人匠的血才能达成那样的技式?我想不出。这里面,到底葬了多少性命,埋了多少冤骨,腐了多少血肉,去了多少生灵。我不敢想。我能想的,就是明彩到底被伤的多重。她估计已经损了三成的骨,四成的血。我予了她一些我的血,只听见她在我背上说:“程善,你听过《云鬼词》吗。”我愣住了,不知道答她什么。只能摇摇头说“没有啊。”她的声音快要听不见,她说“总有一天,我要唱给你,让你说好听。”她骨已经酥了,精血也不稳。被那邪手抓过的地方,更是软的像泥偶。我感觉她就要像蜡一样融掉。我说,你听着啊,我会修好你的。我是程家唯一传人,天下第一人匠。我什么人都修的好的。我说,我是持黑伞的程善。他们听了都怕我。唯独你不怕我,所以你也没什么可怕的。她只是笑,却连半句话也没力气答。我跑到再也提不起脚步,接不上呼吸。到了哪个角落里,把明彩在地上放安稳。这也许是大殿后,也许是寝宫后。我完全顾不得这是哪里,明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,蜷缩的像个婴孩。把那信读了吧,我这样想。我留着这封信这么久,这么长时间都好奇里面撰写了什么。但里面无论是怎样的文字,都抵不过生死之隔。“至境界“,至得什么境界?明彩可能就活不过今晚,我没准哪日也难逃一死。到时候那信还有谁人来读,谁人来阅?到那时,只是一张废纸。我把那长筒翻弄,果真找出一信封。开封之后,掉出一根发丝,一张信笺。信笺微微泛黄,细腻如羊脂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暗红字迹。手抖个不停,我怕连那字也辨不清认不得,心里突突的要跳出来。而又感觉明彩的呼吸渐渐弱下去,我一手按在她两个胛骨间。果然,精血两亏,她的脉已经衰下去了。我突然感到胸口酸楚胀痛,有股戾气不得不发。为人匠,生而修人,怎肯让人在自己面前死?我几乎要将牙根咬出血来,心意已决:五指按在她后背,贴上心房所对的位置。一息间,我感觉到她全身的经脉和我联接。她的血不能再流,就让我的替她流。只要我程善还有一息尚存,就没有明彩死去的道理。我一边用断臂拨弄着信笺,一边用我的心脉律动明彩的血流。就这样直到东方微亮。天明,上朝的鼓声和晨曦交杂着盈满内城。百官来殿,国君起朝。周遭喧杂了起来,是侍女,太监和群臣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,恍若皇城这头凶兽揉弄惺忪的睡眼,打着哈欠。脚步越来越近,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我们。来的可能是当今圣上应如意,可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,也可能只是小少监和侍女,或者那个叫温良的女子。但对我来说,都没几多差别了。那时的我像枯木一样呆坐着,满脸泪痕。
15.我读完了那封信之后,倒释然了几分。我的那些恨,怒和恶意,全都被埋的极深。我压在心底里都没去想,只是想着将来的筹划。我把那些带刺的,险毒的念头都包裹的精致圆滑,用笑脸把自己裹起来。然而筹划到哪里,将来是怎样,也不尽明朗。要保全我,要救明彩,应该怎样走,都悬而未决。到我抉择的时候,只权当是赌,献上我有的所有筹码。我抬眼,看见两个普通的侍女满脸惊疑的朝我走来。我没见过她们,或者见过,也全然忘却了。因为我支撑了两个人的心脉足足一夜,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。我连沉稳的站住都很勉强,更不要说走动了。我靠着墙,半天才含糊出一句话:“两位姐姐,能帮忙指个路么?”两人打量了我,暗暗一笑,说道:“你这人满头银丝还叫我们姐姐,倒不如我们叫你一声‘叔伯’。”我努力地含着笑说:“也好。那些倒是小事。只是小的想知道怎么去见王总管。”其中一个见我身形不稳,要过来扶我。她说:“看你打扮和腰牌,应该是异人居来的吧。现在你见不到王总管的,他应该在陪皇上散步。异人按规矩是不得进寝宫的,你要是被旁人看见了,要吃苦头的。”我摇头说:“劳姐姐费心了。您只给我引条路便是,至于走不走,我再权量。”另一位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襟。她迟疑了片刻,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:“我与你面生。但看你的神情确有急事,便告诉你。向那边走到路口,再向右,便能看见牌子…”她眼神停在我身后的明彩上,说道:“这位姑娘,我见过的。”我抱起明彩说:“她有腰牌,是宫里的画师。你们认得一位叫温良的姐姐么?”两人点头,那在前面的侍女说“认得。她虽然做事毛糙,却见识广博,能言会道,在我们之间很是有名。”我说:“那劳烦两位姐姐代我,将这位姑娘带去温良身旁。她刚得了大病,气血衰微,需要人来照顾。温姐姐应该会照看她的。”那侍女看了看面色青白的明彩,半点没有犹豫就接过了,一到手里,她眉头微皱说:“这姑娘怎么这般轻?连我一人都抱得动,像一团柳絮似的。”我说:“这姑娘天生身骨纤弱,又有恶疾,体轻也是理所当然。”两人相识,又耳语一阵。我没去听,大概是些关于我来路不明,行踪可疑的话。但两人终归还是放下心来,讲到:“我看你气色很差,步履蹒跚。应该也有些顽疾未愈。要是行走不便,大可不必勉强,随我两人先去休息。”我转身离开,摆摆手说“谢两位好意了。我走一条路便是一条,没太多回头的道理。”两人已经走远,而我还在想刚刚那侍女的不寻常:她从我手中接过明彩的时候。我右手碰触她一根中指。她中指的三个指骨,应该都是中空的。如果有人攥住她的手猛里一捏,她的手应该会化成骨渣和肉泥。这侍女应该还不知晓,但我却也不想透露。因为去骨易,入骨难。而且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,更是修不好她。如果这样贸然告之与她,恐怕只能让她惊惧不安,惶惶不可终日。其实,从昨晚开始。我离家后的年少热血,有一半已经凉了。我一边用右手尽力修着自己,一边想着要怎么见到王总管,见了又能讲些什么。我还想让那些欠了债,欠了万千血债的人,能一并偿了。所以我还得活着。不仅要活,为了信里说的那些事,还要努力活着。我想,既然能见到王总管,怎么不见掌印太监,怎么不见首辅?既然我只有这些筹码,又没太多可以输。想当一个赌徒,为何不添点彩头?最后,那就直接见当今皇上应如意好了。应如意,我只有小时候在画像上见过。他给我唯一的印象,就是他作的那句诗“江山成绣锦,天下应如意。”据说有几年,连春联都是这两句。那时候,他离我太远,至于他到底嵌在天幕,还是深埋黄土,与我没有半点瓜葛。应如意残暴无道还是英明神武,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。我不关心他的天下,他也定然不会关心是否有我这一介庶民。如果我说我有一天要见他,那显得不和道理,不符章法,不切实际。我从没想过有一天,会持着黑伞,站在他面前。但我依旧会去,因为我还有一半的血,余温尚存。
16.阻止我去见应如意的情况,有太多了。被侍卫发现,被其他不那么温和的侍女发现,甚至应如意已经离去。我把伞开到两成,想到了所有最恶劣的情况。但我都没有遇见。我遇见的只是一个小太监,挡在后花园的门口。我说,你去跟里面,随便哪个人说。就说程家有人来了,持着一把黑伞,背着一个长筒。小太监很听话,他跑着进了院子里面。我看他答应的这么爽快恳切,就像是他等了我许久一样。过了些许时间,那小太监一摆手说“大人请进吧。皇上就在里面等您。”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脑子还有点发蒙。实在是有点太顺利了,顺利的不真实,像是浮空幻影。我走了十几步,看见一树桂花后面坐着一位衣冠华美的男子。我便问:“你是应如意?”身后有人轻轻拍我说:“他只是个壳,我是应如意。”我回头,看见一位面相很和善的男人,全然不像画卷上那般冷峻。他坐下来,饶有兴趣的打量我,然后示意我就坐。他说:“你见到天子不下跪,不行礼,不谦逊,你真的不懂礼法么?”我说,你等我来找你,就是为了听一句草民叩见皇上?说这话时,我的眼神轻轻扫过他的左手。应如意听后大笑,然后拍拍我肩膀,连说了几声好。他已是不惑之年,却依旧像个少年一样笑的没有节制。应如意说:“你那天进城门,侍卫就注意到了你的黑筒。我想你在这宫中呆久了,总有一天要来找我。”我说,我该夸一句皇上料事如神么?他摇摇头说:“这些话,我都懒得听了。我听闻你天资聪颖,十六岁就已可以单手让侍卫失目,已是难得。我想让你在我身边做事。”我抬起头,凝视了片刻晚秋的桂花,然后说:“皇上贵为天子。让我一介草民做事,还要费这么大周章?”他说:“你年轻气盛,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做,也不会懂。该让你经历一些。”我想问宫中的诸多恶事,他是否知晓。我还想问,那年,那天,他的所作所为。我什么都想知道,什么问题都想问。但我知道今天不合时宜。应如意对我近乎了如指掌,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。况且,他还有整个天下。我只有一条命,一把伞罢了。我说:“草民知道了。我会尽心做事。”应如意说,你有什么要求,尽管提。宫里有的都不会亏待你的。我慢慢的抬起眼帘,眼神里什么情感也没有,淡漠的就像逝者一样,我缓缓地说:“给我张床,让我好好睡一觉。多谢陛下。”
17.应如意说明日酉时末去他书房。我欣然应允。在离开后花园之后,我没有去应如意给我安排的新的住处,真的去酣睡一场。而是背着长筒去找了温良。自我见过应如意之后,我像是晋成了朝中权臣。三宫侍女,以礼相待。六院守卫,无不避让。我一言语说我想见一位叫温良的侍女。全都喜笑颜开,迎上来要介绍引路。我被拥的心烦意乱,费了些功夫才见到温良。温良凝视着我,在茶桌旁特意留了一个空位。大概是我眼花,她比往日显得年轻,也没当初见我那么胆怯。她对我行礼,然后说:“大人,见过皇上了?”我点点头说道:“见过。皇上温文尔雅,不愧为国之贤君。我想问问,姐姐见过一位叫明彩的画师没有。”她又问:“那位画师,是大人托我照顾的,我定当多加留心。只是这宫中如若泥沼,谁也不得抽身。我也未必保得住那姑娘,只可怜她生了副好皮囊。”我的心猛地一缩,隐隐阵痛。我说:“连姐姐也救不得明彩么?前辈,那日我按过您肩膀。您肩骨是刚刚修过,手臂又是新的皮肉,加之经脉运行极缓,理应是极其老道的人匠才是。人匠的技法,恐怕我比您还差得远呢。”她说:“哪里。你天资聪颖,自幼刻苦。要说这技法之精,我也不及你。我若是有所见长,也只是技法之广罢了。这姑娘,救是可以救。但人于人匠眼中,就如同木于木匠眼中。都是物件,是器具。什么生灵,活物,都是无谓的说辞。宫中总有人,要贪这姑娘的皮肉。”我愣住,半响无语。感觉胸口被什么压着,喘不过气来。一阵寒意。我攥着手里的茶杯,右手不觉的发抖,我转过头问:“前辈,宫中之恶事,你无所不知。你真的不插手么?”她先说了四个字。“年轻气盛。”她又说:“程善,你见过的恶是怎样?我见过人匠把人的头沉下肩膀,让他人的眼目被自己的肠胃消化。我见过把人的喉舌嵌进镯子,叫那人求死不能。我又见过人匠把人蜕皮去骨,放到秤上像猪牛一般称量。我活的太久,做男人,女人,老人,小孩,无一不包。天下大恶,尽收眼底,你能一一去了?”我说,好,好。我说:“前辈成圣成魔,我不言语。前辈想当侍女便当侍女,想当权相便当权相,倒也乐得自在。我只问你几个问题,望前辈如实回答。”她应允,脸上挂着几分失意。我问:“请问,什么是‘铸人’?”温良神色古井不波,她伸出自己的右臂说:“这条右臂,不是我自己的,你看的出来吧。”我点头。她说:“用人匠身体的一部分,混合他人之血肉,再加以特殊的技法。可以铸造一人。铸出来的人,有如真正的人。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多,就与人匠像些,甚至于心意相通。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少,就不太相仿,铸出来的人也活不长久。被铸的人若是寿命尽时,就成一团气雾,散了。”我恍然间醒悟,脸上露出的不知是不是笑。我想笑又笑不出,只好把面容摆的狰狞,像是画像里的罗刹。我说,前辈,今早来抱走明彩的侍女,是你铸的人吧。她说:“是。那日我救了一位废人居的女人。但是被折腾的不成人样,身体扭曲的像是一个箩筐。我一气之下把那身体打的稀烂,然后用我的一根头发铸成了你见到的那个侍女。”我感觉自己快结冰了。我突然觉得自己知道温良为什么要救废人居的那个女人,那女人到底是谁。但我又痛恨自己知道,像胸口被毒刃刺穿。哽咽。我快说不出话来,只能含糊讲道:“前辈,那封信是你写的吧。”她点头。我说:“前辈。您救得女人是不是我母亲?”她点头。我说:“我那日用黑伞度化的老者,是不是我父亲?”她又点头。我起身向温良跪谢。我说,前辈,多谢您养育之恩。泪流。温良摸着我的头发说,程善,别哭。你一定会是天下第一人匠,一定会好好活着。然后,她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。
18.这故事我已经在信里看过一遍了,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,是温良讲给我听的。我母亲曾是宫中的一个侍女,父亲是异人居的一位异人。他是人匠,技艺超群。他有位多年的至交,叫温良。温良潜心铸人之法,准备用自己毕生心血和右臂,铸成一个人。但是温良没有机会,他找不到合适的底子,他要把这门技艺用在最合适的人身上。他等了蛮久,然后等到了机会。应家的寝宫要降生新皇子,先皇应天安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国君的诞生。噩耗打击了应天安。皇子应如意夭折。温良说,我能救活皇子。先皇说,好,若成,赐你荣华。温良斩下了自己的右臂,铸成了新的应如意。新皇子生来便有二十多岁模样。先皇吓得惶惶不安,惊惧万分,大叫“怪胎!”,然后一病不起。又过了两年,应如意登基。应如意说,天下应如意,我要求万人长生。人于人匠,如木于木匠。他有人匠一臂,可以施人匠之法。他要让人融于万物,求得万人不朽。要人成椅子,成桌子,成瓷瓶,成怪,成魔,生不如死。温良没有得到荣华,他活在悔恨和厌倦里。没了铸人的痴求,他什么也不剩。他没曾想,铸人失败,就会铸成魔。他找了位被应如意玩弄到求死的侍女,杀了她。取了侍女的皮囊,他变成她。温良就想这样活着。父母当时刚刚生下我。母亲被折磨不堪,父亲为了救母亲,像我一样血脉相连,一夜白头,纹上眉梢。时间在父亲身上汹涌流逝。父亲一直反对温良铸人,但这时,他说:“我俩尚不能自保。但善儿不能没有父母。你取我双手,去铸成一男子。再用你杀的那侍女和你发丝一根,去铸一位女子。去罢。”这二人,便是我父母。温良取了我父亲双手,在废人居找了位男子,铸成我记忆中的“父亲。”然后又取了自己几根骨和发丝,铸成了我记忆中的“母亲。”应如意只有右手有人匠之能,他要我父亲献上左手,才是完整人匠。但我父亲已经没有左手可献,他只剩两只残臂,手只是一阵幻痛。应如意说,好,你没有手,那还当人干什么,不如当椅子。而且你没有,总有一天你有子嗣,子嗣也会有手。温良说,要程善的左手,应如意才会罢休。于是我单手,成为人匠。温良算过,男子用双手铸成,至多活十一二载。女子用骨和发丝铸成,也不过二十载。所以必须吩咐,让我十六岁前离家。然后我来到皇城。然后我来到宫中。然后我用黑伞杀了那位已经不成人形的老者,那是我父亲,他被做成椅子,有七年。然后温良救出了废人居里,我那要被做成箩筐的母亲,把她打成血肉,铸成一位侍女。这位侍女,只靠这根发丝,只能铸成中空骨,空心肉。最多能活三月。最后我来到已经是妙龄侍女的温良面前,听完了这个故事。我说,谢谢你。我说,谢谢这天下,如此善待我。万谢应如意。我说,皇上万福金安。皇上天地同寿。我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温良,但我恨不起来她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她就是我的父母。她养我育我,除了没有告诉我古书第十二章《铸人》外,传给我一切。甚至不垂涎程家的黑伞。她成全我。我说:“温良。我懂了。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。我愿意什么都给你。”温良说:“我缺一只作为人匠的右手,你也能给么?你给我之后,就是普通人了,连黑伞也没得资格打开。”她别过头说:“老道的人匠天下不知几许,但是持黑伞的程善只有一个。”我说:“能。在你帮我之后,我就给你。我没有手,也无所谓。当普通人,也没所谓。”温良不悲不喜,她合上了紫砂壶的盖子。把那一盏茶倒在地上。她说,好,我帮你。我这次笑了,难得笑的很开心。我说,那好,让我看一眼明彩吧。明日酉时末,我们就动身。我穿过回廊,走了几间房,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明彩。明彩见我很兴奋,她跳起身来,给我舞动了拳脚,尽力打的生龙活虎。我一只手攥住了她要挥动的手臂。我卸力说:“你看,要是以前的你,我哪里攥得住。”她撇撇嘴说,切,那是我让你。我说:“好了,不用逞强了。你身体没大碍了?”她说:“全好了。温良姐姐是位大善人,也比你厉害多了。”我笑着点头说:“我也这么想。温良的确是位善人,也比我厉害多了。”我看了看周围散落的画纸,都没能成画,只是在纸上潦草几笔。倒像是孩子赌气的涂鸦。我说,怎么不画了?她说,没得画,这些东西太丑了,不想画。我说:“行,随你心意。你要画便画,还要多加休息,照看自己。”她佯装嗔怒道:什么时候明女侠的事情也要你叮嘱了?我说,是小的的错,臣有错,臣悔过。她看我这幅滑稽的作态,要笑出声来,但是还没笑,就开始咳,咳得站不稳,像柳叶随风。我连忙搀着她到床上躺着。她说:“你不用管我。你怎么像老了几十岁一样?是我眼花了么?”我说,哪里,我本来相貌就老成。她说:“不对,我能看出来。你的身体比你的心老的快。发生什么事了么?”我能感觉到她冷汗在流,她像这样撑着大声说话,应该胸和肺都像刀挂一样痛。她是很勉强的吧。我的心一阵疼,连忙说:“明天再来看你吧,我去办些事情。”我看了看地上的画,总觉得该说些什么。脑子里像是一片浆糊没了头绪,嘴上却笨拙的,把那锐的话都说钝了。我说:“明彩,我…。挺喜欢你的画的。”她硬挤着全部的气力说:“明天等着我的画吧!”出来时,温良在门口站着等我,应该是一直在听我俩讲话。她只说了句。“睡吧。好好睡一觉。明天起来,就什么都有了。”那夜我进入梦乡,梦见一片雪白之中,明彩穿着一袭白衣来见我。嘴里唱着清澈的曲调,唱着“千般魔,千般佛,任由他人说。”我听着那曲子,慢慢被大雪淹没。
19.这日酉时,我准时到应如意的书房。书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,摆件,甚至脸谱。应如意很高兴,他笑的开怀,连说:“来,程善老弟,我给你看我收藏的这些器物。个个都是宝贝。”我说,哦?皇上尽拥整个天下,竟然还有皇上所稀罕的宝贝,那我真得见上一见。他说:“哪里哪里。给我做事,将来不会亏待你。这些宝贝,你想要哪个,我都分给你。”我轻笑说:“皇上说笑了。这都是皇上千方百计拿来的典藏,我哪敢奢求呢?”应如意拍拍我肩膀说:“不难不难。难得是这颗心。”他问:“程善。你看,做人匠,单单是修人,岂不是大材小用?”我问,皇上有何高见?他指着那堆瓷器说:“高见倒是谈不上。你看,那里面有窈窕的少女,有佝偻的老者,有车夫有店小二甚至有山贼,芸芸众生相都让我打作肉泥堆砌在里面,岂不是万世长存,这才是人之大匠,才是人匠之本啊。”应如意啊,你只是人匠铸成的一个木偶,一个玩具。也不过活二十几年的光载,还能妄贪万世。我强挤出欣然的表情说:“皇上所言极是。看来我之前所求人匠之道,反倒是窄了,小了。”他又指着那边摆着的脸谱说:“别这样妄自菲薄。你再看,那墙上挂的,都是人的面皮。这脸谱,岂不是活灵活现?”我点点头说:“果然生动非常,真是绝世无双。”我定睛一看,一眼扫到了墙上明彩的面庞。我指着明彩的脸说:“皇上,这面皮……”应如意神色一滞,他说:“老弟,你想要这个?这是我今早刚刚拿来的收藏,还新鲜。不过你若是喜欢,我绝无吝啬的道理。”明彩就这样被做成了脸谱。她要被活剥,要被去骨,要刮下脸上的面皮。然后挂在墙上。我再也没机会看到明彩的画作了。我不敢想,一动这念头,就觉得残忍。我没有伤痛的力气。我父母,我明彩,我左手。我与谁问。我想起那日离家,前往皇城。我热着全身的血,背着长筒,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匠,觉得自己能独步天下,举世无双。人匠可以修人,不能修心。可以修千万人,不能修天下人。浮生幻影。热血尽凉,只剩这一腔还发烫。我抽出了长筒里的伞,举在我面前。我问:“应如意,你知道善恶么?”应如意看见我那黑伞,面色淡然。他说:“程善,我之前就说你不懂礼法。你看看,天子面前,就要贸然动刀兵。你也年纪不小,怎么还信善恶那一套?”我突然笑出声来,我把伞张开,伞上的黑色雕文绽放在书房里,周遭所有器物为之一颤。那些器具桌椅里面的人,尽皆被我毁做肉泥。万千血雾从周遭腾起,一一附到我那伞上。屋内像是爆开一团血莲,一股血腥味浓郁后又消散不见。一伞开,杀生无数。应如意叹息道:“可怜我这些藏品,都被你这伞毁了。你杀这书房里这么多人,难道就能称之为善了么?”我说:“谁说我是善?谁说我是恶?庸人才信善恶。善人有善报?恶人有恶报?都是虚妄之言。我只讲因果。你杀天下多少人,是你的能耐。但你杀我父母,杀我明彩,取我左手。是你种下的因,今天,才是果。”我听见外面侍卫腾腾的脚步,像海浪一般涌来。应如意说,我知道你要来,不会一点防备没有的。你是程善,不是什么凡夫俗子。我说,皇上说笑了,我就是凡夫俗子。应如意说:“可惜,可惜,可惜啊。时至今日,还要我亲自来,我来教你为臣的礼节。”我说:“不了,你若想听礼法,我讲给你。”我放声大呵,声如洪钟大吕,回荡于三宫六院,久久未散:“我是程家唯一子嗣,天下第一人匠,程善!今我持黑伞求应如意一见,与你讨我父母债,我明彩债,及千千万万血债,愿你一并偿!”我知道应如意有人匠双手,黑伞不能伤他分毫。但我开着伞只是为了戒备周遭赶来的侍卫,不让他们近身。这撑不了多久,外面是万箭齐发的破空声。我很快的被箭雨打的血肉模糊,倒在血泊里,眼睛也被血染。朦胧中,应如意说:“程善。黑伞不能救你,只有我才能救你。”他靠过身来,想要拿那把黑伞。我摇摇头说:“应如意。你也不能救我,因为你救不了你自己。”我言罢,从右手袖口中又伸出一只手,像蛇一样盘过应如意的脖颈,然后狠狠捏住他的面庞。我看到应如意惊惧在眼神里像洪水一样流过,下一刻就是他的整个头颅像是泄了气的皮囊一样瘫软下去。这是温良借给我的手。这是我特意为了应如意准备的极致盛宴。我笑着说,这下,你永生啦。那手像软泥一样疯狂的倾泻进应如意空空如也的头颅里,我的袖口有如一团乱根般窜出皮肉向应如意身体涌去。他的头又饱满起来,恢复了原来的面目。我说:“让你把头嵌进这么小的地方,委屈你了前辈。这右手,你随意取用。”这一刻跟我说话的,是拿了应如意皮囊的温良。温良摆了摆自己的右手说“不用了,我拿回了自己的右臂,要你的右手有何用?”我说,那好,前辈,愿你善待这天下。温良笑而不答。过了半响,他说,也愿天下善待我。他开门走出,大声道:“反贼程善已被就地正法!。”
20.等我再次修好自己的时候,已经是满头银发。我从皇宫离开时,温良说可以让我尽享荣华。我说不了,已经累了。我什么都不想要了。没有亲人,没有自己。只有明彩的画,我留着。还有一块墨色的玉玦,像是太极的一边。这是家传的古玉。除此之外,皆无。我背着明彩的画卷走着,走在当年经过的山路上。又遇见同一伙山贼。也还是那个头目。他从山上走下来说“程家少爷…,你的头发怎么…?”我笑着说,没事,权当被雪染了。他说:“少爷,当年我们不是要打劫你的。只是上面有令,他们说,当山贼,我不管。但是要是有背长筒的少年,一定要留心。”我点点头说,没事,我不在意的。他说话的时候,我背后的画卷狂颤。我说,我先走了,有缘再见。那头目拜谢我说:“程大人宽宏大量,小的心领了。”我笑笑,没说话。我走了好远,一直走到无人的林间。扯开颤动的画卷,上面空空如也。耳边是梦中的歌声,是明彩在我耳边清唱。我回头,林间恍若有霜雪飞舞。明彩披着白色大氅,持着一根画笔站在我身后。我不惊讶,我总是梦见她,我总觉得终有一日我们会相见。她一直唱到“千般圣,千般魔,任由他人说。”她轻笑问我:好听么。我点头说,好听。我答应她一定会说好听。她说,喏,我穿给你看了。我说,你真的是画师么?她脚步轻灵,恍若随风曼舞。她说:“我都说了,你有传家宝,我也有啊。”我说:“也是。明女侠不曾欺我。”她说:“当初你说的古训,都照做了?”我无奈苦笑,答道:“伞已经开了。信被温良掉了包,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。只剩这一块玉,还没来得及用。”她像是一团光,在我面前缥缈如雾,看不真切。她拿出一块白色的玉玦,正能与我那块严丝合缝。她说:“我的古训是这样‘遇危难,披氅。至境界,下笔。见故人,持玦。’。我平日只会画活物,是因为我的笔只能画魂。你老了,但好在你的魂还年轻。”我说:“别管我了。你现在只是一团魂吧,将来怎么办?”她说:“陪着你喽,家传的白氅可以保我魂魄不散,邪气不侵。我全等着你哪日给我做一副皮囊。”我摇头说:“这怎么行,铸人是有违天理的。”她说:“我画魂,修魂。是为魂匠。你铸人,修人。是为人匠。你我二人都未遭天谴,怎么谈有违天理呢。”我笑出眼泪来,指着她说:“你看,又妄言了。这世界上哪有魂匠这一说。搞不好,你说的《云鬼词》,就是魂词吧?那我还要背一套《人词》不成?”她飘过来轻吻我的额头,双手拂过我的白发。她说:“你不信也罢。反正我千般圣魔,只与你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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